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1980年代,一個客庄小村的三年級學生,在村子裡的菜攤前跟學校教五年級的老師爭辯,番茄是蔬菜不是水果,年紀超過四十歲的先生故意激她,紅紅的番茄很像蘋果喔,塞兩顆酸梅進去,咬著吃非常甜又好吃,是不是跟水果一樣,不用煮就可以吃的果仔子(goˊ ziiˊ海陸)都是水果不是蔬菜;這種說法和小學生的認知不同,她吃的都是番茄炒蛋,番茄蛋花湯,因此跟老師急了起來,生氣地認為老師什麼都不懂。
過了兩年,小三生變成小五生時,長了一些見識,也曾在菜園裡的幾棵番茄大爆發時,一個無聊的午後,在阿婆的默許下,所有人拿著一顆大番茄塞著酸梅吃,小五生就塞著酸梅的洞口把汁吸出來的霎那間,突然想到自己的無知,跟老師爭論的往事,那時她還不知道,這個問題其實沒那麼蠢,連美國最高法院都要參戰;1887年美國海關要將番茄當作蔬菜課稅,有一些人並不認同這種看法,把蔬果爭議提升到了法律層次,直到1893年5月10日美國最高法院正式宣判番茄為蔬菜,台灣小學生沒讀過這個稱作「尼克斯訴赫登」(Nix v. Hedden)」法案的知名訴訟,並不知道美國法官判她贏,並推動著世界最大番茄王國的誕生,台灣也因此受惠,透過日本人移植了許多品種種植。
不過台灣人善於分門別類,因此小學生沒有贏也沒有輸,農政單位做出大果番茄是蔬菜,小果番茄是水果的判定,尤其在1993年聖女小蕃茄一出場就擄獲人心,小果番茄日漸多樣,能選擇的果實從紅色、黃色到如彩虹般的繁複,讓人難以抉擇,好彩(hoˊ coiˊ,海陸腔,有幸運、幸好的意思)有番茄,讓滋味變得多彩多姿。
關於番茄她還苦惱於一件事,トマト(tomao)的國字到底要怎麼寫,即便五十音學了好一陣子,她還是沒有聯想起來,客家人為什麼把番茄叫做トマト,直到後來對台灣史有一點認識,並了解周圍的很多長輩是從日本時代走過來的人,包括那位小學五年級的先生,才明白日常生活中的許多用語都曾經是長輩的國語——日文片假名(即外來語)拼音的世界何其遼闊。
番茄(學名Solanum lycopersicum)於人類是很晚近的食物,即使是原生地安地斯山脈,在考古上也從來沒有在化石陶鍋上發現過番茄的蹤跡,甚至被種植後很長一段時間,都還是觀賞植物並被認為有毒,全球品種最多生產量大的美國,也是直到19世紀才被吃進肚,第一位把番茄吃下肚的美國人是誰有很多版本,最知名的是傑佛遜總統。
台灣人倒是不在意誰最先吃到蕃茄,比較重視怎麼叫番茄,南部河洛人叫「柑仔蜜」、北部是「臭柿仔」,客家人援用日本外來語トマト,從看柑仔蜜的發音kamahbi和菲律賓語的 kamatis 類似,或可判斷是大航海時代西班牙殖民者的用法tomate。
台灣人最早把野生番茄當蜜餞吃,在《臺灣縣志》的「土產」項目下有「柑仔蜜,形圓如彈。初生色綠,熟則紅,蜜糖以充茶品。」這一則紀錄說明了我們早就知道如何做番茄加工成為蜜餞,將台灣野生的、皮硬硬的不規則番茄變茶點,而最早接觸番茄的台南人,則把十七世紀荷蘭人從印尼帶到台灣的「黑柿仔」番茄切成水果盤沾糖、醬油膏與薑末當鮮食吃。
相較於水果切盤,台灣人對喝罐頭番茄汁有更多的經驗,可口美番茄汁、津津蔬果汁,是除了養樂多之外,小學生最常被配給到的補充膳食纖維飲料,創立於名古屋的可果美(カゴメ)株式會社,於1933年開始賣蕃茄汁,戰後1967年來台灣與台南食品工業和三井物產共同出資成立番茄罐頭工廠,在台南鹽水廣植番茄園生產番茄汁,加了鹽巴的罐頭番茄汁,成了一代人的童年記憶。
番茄被譽為是全球除了馬鈴薯以外最重要的作物,以食物價值來看,在於它有豐富的各種維生素,尤其富含茄紅素的抗氧化作用最受矚目,另,因花青素帶動的紫色食物風潮中,紫色番茄(black tomato)被譽為超級食物,台灣引進紫色番茄的關西番茄農場也因此聲名鵲起。
然而,人類看重食物的養分不如說美味更加吸引人,番茄吃起來的爽口酸味與能和各種食材融合,甚至有提升食物風味的特質,才是人們愛它的原因,可搭配任何食物,在任何料理上畫龍點睛,沒有哪一道菜不適合放番茄,以及任何人都可以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