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苦楝花開時新學期年度伊始,這是日治時期的台灣學子追求智識的象徵,一如日本櫻花燦爛開學日,一百多年前廣植的苦楝也曾是躍動的青春為人熱戀,卻在戰後蒙上白色陰影,甚至因名賈禍,苦楝是苦戀也是苦練,總之苦澀不為人喜,卻深入肌理令人刻骨銘心,浸入骨髓影響好幾代人卻不自知。

待到盛夏,華蓋繁盛,是阿啾箭鉈鉈个羽尾,蟬聲悽戚綿延的寄託。

第2屆「浪漫台三線藝術季」在中港溪流域的展覽,是由安魂工作隊策劃的〈今日中港沒有霧——七十年前客庄農運畔悼念曲〉,六月初的藝術創作跟講座在三灣國小和國中進行,參加其中一場講座,當策展人林傳凱一張一張判決書投影到白板上時,著實讓人坐立難安,腦袋轟然炸響——小氣的地主是哪位長輩,隨時處在飢餓狀態的人我認識嗎?當「大南埔蕭春進」兩個名詞同時響起,要很努力克制不站起來,讓自己坐著聽完。

白板上投影出一張燦爛的笑容,頭微微左傾好似在擺個好看的角度,若不是胸前掛著大大名字「蕭春進」,會以為是熟悉愛風雅的某個長輩年輕時的寫真,家族裡的長輩不愛笑,卻能在每張家族大合照上,看到靦腆的、誇張的,和大大的笑容。

在噤聲多於笑聲的家族成長,但仍能在腦海中捕捉到幾個他們嘴角上揚、牙齒森白的時刻,那是做了某件事而且只有他們會做的事,事情完成時的笑容;像是阿公在東北季風吹的日子裡,做完一支芒草掃把(soˇ baˊ,海陸腔),叫我拿去給滿叔公,或者收到阿水叔公做的祛把(kia+ baˊ海陸腔,竹掃把),隨手一放暗自偷笑。

小時候跟著一群無所事事,只會做一些小玩意的阿公長大,有時翻箱倒櫃看到幾張寫得漂亮的字,或是穀倉裡東一張一西張用書法正正經經寫的酒標、年份標,心裡都會想,這麼漂亮的字是怎麼練出來的,怎麼只寫在紙頭上啊!

他們藏得深要透過他人的田野才能知道真相,原來唯一教過你如何煮飯才會好吃的阿公,或是臭屁地說女人都不會種菜,釀得一缸梨子酒看起來不像農夫的老農,真的有去義大利、法國學做水果酒,原來他們也曾年輕過,經歷過熱血沸騰的夏天,並幸運的沒在1950年代斷然失去生命,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一個同輩就不見了,少了很多一起前行的伙房人和同鄉。

「蕭春進,男33歲,苗栗縣南莊鄉南富村12鄰129號,業田美國民學校教員。」徐鼎房(化名阿明)、黃昌祥(化名建志)、古滿興、黃新玉、鍾錦英……..這幾位南庄鄉南富村、員林村、獅山村……十四位受難者,是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安潔字第4758號的槍決文裡的名字,從沒想過我村要在這種事件下,才能出現在世人的視野中,讓我的小說〈大南埔的流水席〉還沒面世就得全部改寫,沒有寓言的情節不算是個故事。

〈今日中港沒有霧——七十年前客庄農運畔悼念曲〉在三灣國中的E化教室展覽,黑板上除了知識份子,當時的老師、公務員在牢房中屈膝寫家書、臨刑前的身影,更多的是農民解籤詩被當作讀書會成員,佃戶求助被當作共謀叛亂,白色恐怖遍佈全島不只是讀書人的事,更多的是為了一季的稻穀,一口飯,就莫名其妙遭罪的無辜者。

《台大意識報》的田野調查進入大南埔時,事件已過半世紀,年輕學子在暑假生活中,看見的是高齡化農村的荒蕪田園,看不見曾經是中港溪米倉、轉運站的小村,一千公尺有四家百貨行、中藥行、傢具店,隱身在巷弄中的伙房各個學有專長的留學生,不乏律師或醫生,這些人從百年學校南埔國小讀書起,耗費大半人生在學習的只有如何生存下去而已。

「這張照片是青年蕭春進於民國41年3月3日被槍決前,遺留世間的最後形象。那年,蕭春進33歲。生於大南埔的他,是家中長子。而蕭家為當地望族,在極盛時,……解釋了蕭家為何有經濟能力培養出數位留日的菁英知識份子。於日本取得獸醫學位後,蕭春進回到台灣,平時除了家業,也在田美國民學校擔任教員,如果偶然有人來請,也兼職作獸醫,這樣過著忙碌卻安穩的日子。平日相熟的朋友,則多是本地出身的知識份子,如黃昌祥、徐鼎房、古滿興等人。」(摘錄〈1951──2012小鎮青年後設敘事〉許哲韡撰述)

看到這段田野訪談時,突然地,阿公的聲音響起,他是跟蕭春進同年的堂兄弟,某個起風的下午,有個陌生人來問在禾埕玩的小孩,你阿公去哪裡了,傍晚阿公回家,問他去哪,有人來找,是誰你知道嗎?他說,「不識。」這個聲音突然變得好清晰。

創作展中有一幅〈校長的最後微笑〉,說明敘述中有「這抹微笑爾後貼在給總統的公文上,至今仍保存在泛黃的檔案櫃。」蕭秀琴攝
〈今日中港沒有霧——七十年前客庄農運畔悼念曲〉在三灣國中的E化教室的黑板繪圖。蕭秀琴攝
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安潔字第4758號的槍決書,和蕭春進的判決書與執行前拍的照片。蕭秀琴攝
可以在創作中看到被迫害的女性,即使懷孕中也跟其他受害者一起擠在牢房中,像這一幅〈懷孕中等候判決〉,或鄉公所幫助農民爭取權利的公務員,也遭受迫害,像這一幅〈農會是農民的農會〉。蕭秀琴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