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翻譯《跟莎士比亞學創作》等。目前住在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從事文字工作。
山城的納涼有兩個階段,晚飯前用視覺,餐後是嗅覺,白天與黑夜交換的一剎那是幸福的魔幻時光。
落地長長的山脈西緣,選個背靠東、面朝西,午後向陽,極目就能抵達海岸線的所在蓋間房子,可以在勞動一天之後,沖涼洗淨,坐在亭仔下看落日餘暉。即使落在山谷裡,也能像通宵楓樹窩種石虎米的稻農,雖看不見海潮來襲,也有金黃橘紅在雷陣雨後照映稻埕風景。
依山維生靠水滋潤的生活,午後三四點勞作漸歇,晚霞漸起的瞬間是歡愉的時刻,沒有人能比過龍瑛宗自傳性質的小說《夜流》的破題,這是臺三線上永恆經典:「一九一○年代初的一個黃昏,日本殖民地臺灣北部一個寒酸的村落,晚霞紅通通而華美。橘色的鱗雲映著夕暉明亮著,但因夕陽的轉移,不知何時變成茜色,一會兒又成為鼠灰色了。在村道的木麻黃上,土磚的矮瓦屋上,夕暮厚重地粘著。」
或許客家人只是為了氣象萬千的場景而駐足,在此落地生根,「只求枝葉代代湠。」
夜的顏色是暗影,綽綽約約難以捕捉,只好換氣味悠長來記憶,浸人心脾的夜露是花的眼淚,客家人愛在庭院種香花,夜合與含笑最濃男子漢不愛,樹蘭和七里香都是樹籬難以分辨,玉蘭高掛香氣從天而下,誰能夠等到曇花夜半,桂花入秋後方濃。
「食飽吂?」
「食飽咧。」
石浪伯仔慢慢地在常坐的竹椅子上坐了下來。為了要打發窮鄉僻壤的村落長夜的無聊,石浪伯仔一吃完晚飯就一定以長竹煙管代替手杖,信步來到杜南遠家。《夜流》
龍瑛宗家族落腳北埔,《夜流》為自傳性質的小說,主角杜南遠是一系列以杜南遠為名的首部作品,初以日文發表於一九七九年的日本雜誌,同年再以中文於《自立晚報》發表,開啟他戰後以中文寫作的高峰期,體質病弱的杜南遠自阿太(曾祖父)來臺到自己這一代,每一代家族男性都有隨時遭受外力壓迫的死亡威脅,疾病、番人出草等,打開門看見兄弟子孫的首級放在門口,一百多年來直到二二八,原來流傳過的傷心低語都是真實的生存災難史。
都說臺灣人只能往前追溯三代,到了第四代才能偷閒喘息,有閒情逸致蒔花弄草,愛香花是為了記住闃黑的夜,讓人生有所憑藉,家裡種蘭,愛蘭的人不畏懼山林草莽也要去找來,小時候庭園納涼故事集,多半是山裡出沒,盜伐林木和蘭花賊。
一次霞光燦爛的臨暗,一家子準備吃晚餐,遠遠的看見一人牽著一條跟孩童等身高的大狗往山裡去,小孩子好奇問,他們是要去哪裡?三叔笑笑回,牽狗去吃草,仍然相信大人說的一切都為真的小孩被取笑,太好騙了。
一如夜色欺人,只有鼻香烙印,久遠不散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