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1923年（大正12年）東宮裕仁親王後來的昭和天皇來台訪視，4月24日在行邸大食堂亦即現今台北賓館賜宴「台灣料理」，共十三道菜，最末一道以「杏仁茶」收尾，當時的菜單這麼描述：「杏仁茶：用中國甘肅產的古桃果實，去皮磨成粉狀，以細布過濾後，加入冰糖調製而成。」
杏仁茶有高級的質感，是宴客的甜湯，然而對台灣人來說又是這麼的日常，攝影家李火增的大稻埕相簿，最知名的一張照片就是延平北路南京西路口光食堂前擺攤賣杏仁茶泡餅和正喝著杏仁茶的年輕人；翻找文獻資料窺看日本時代仕紳文人的日記敘事，早起外出的人就在街角買一份路邊攤杏仁茶加油條，午後辦完事喝個下午茶，是一碗餐飲店的杏仁豆腐，至今猶然，杏仁茶是菜市場、夜市或車站前的熱門攤車，也是臺菜餐廳的菜單，能喝一杯杏仁茶的世道，一派祥和安穩，果真如此？
二十世紀初有機會在外打拚的台灣男人的世界或許如是，展現一種積極進步的勵志朝氣，台灣博覽會、鐵道山海線全面開通，西方文明生活連鄉村醫生都以腳踏車（海陸腔：giog tabˋ chaˋ，或稱cii+ hang chaˋ，自行車）代步，然而不過30年，人間世道風雲色變，在白色恐怖被殘殺的受難者葉盛吉（1923～1950）的妻子郭淑姿（1925～2004）的日記裡，就成了撫慰痛苦難熬的一杯安慰劑。1951年1月7日，距葉盛吉在台北馬場町被槍殺第39天（1950年11月29日）後，兒子葉光毅才3個月大（1950年10月2日誕生），她決定新的一年要開始振作精神，趁著星期天獨自到教堂做禮拜，「歸途去飲杏仁茶，下午在家裏整理，盛吉的行李、寫真，我觀他的寫真彷彿他的過去的和我生活時代的快樂，流淚，真苦心。這心裏的苦這樣解決呢！」
這則日記透露了龐大的時代訊息，除了大環境態勢發生的社會政治事件，她在結尾記下，「今天市長再選舉，葉廷珪入選市長。」府城世家仍有人改了名繼續從政。然而真正讓人愀然的是敘事者悲痛無法言說的心境，只能用樸實的文字甚至不敢寫出的名字用○○○記在心裡，「禮拜後騎腳踏車到好幾個月沒去的錦町、淺草市場。頭痛……我心裏感覺真苦，到底我要知道○○○大官的心情，我想不出來他的所造的行為。」尤其連自己想寫的書名標題都只能，「晚上寫○○書，以後吃麵包、茶，以後就寢。」
換了個政權依然用前一個朝代的文字，轉換語言的艱難可想而知，郭淑姿的日記從日文寫到漢文，誠然語氣不順氣難平；人們用甜杏仁燉湯潤肺預防秋燥，以苦杏仁入藥止咳平喘，台灣人四百年來政權轉換更迭，只有一杯杏仁茶平緩心境，支撐片刻安然。
此時再回頭看日本時代去大直公墓上母墳下山後，在榮町新建發餐廳吃一碗杏仁豆腐安頓自己的產婆李招治，同樣是失去親人的哀傷，沒有母親的人如霜打的茄子垂頭喪氣，但至少有男友相伴不孤單。
李招治是台灣第一代受過西式醫療專業訓練的助產士（產婆），在臺北醫院助產婦講習所研習後，進入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附屬女學校技藝科畢業，她的學妹也小姑詹金枝是新埔客家詹秀才的女兒，嫁給同庄漢醫世家張七郎為妻，後舉家搬遷鳳林，是二二八事件花蓮一家三口同時遭難的客家遺孀，李招治的亡夫就是詹金枝的兄長詹並茂，她一定沒想過在她和前同事新竹仕紳黃旺成交往時，還經常來家裡過夜，喊她舅媽的張宗仁、張果仁兄弟，在幾年後會遭逢大難。
她是一位在丈夫過世後有專業能力獨自撫養子女成人的現代女性，在流轉的街頭跟終身相伴的男友走進一家餐廳喝碗杏仁豆腐就是片刻安頓，甚至黃旺成的日記中也會記下，自己經常在疲累時「趕到英宅 吃杏仁豆腐 驟雨沛然下 直至九時半雨歇 乃步泥水路歸家 鞋盡濕 」此際是1931年9月2日，秋風漸起，預先為十五年後的狂風暴雨演練。
回到八年前裕仁親王大宴台灣料理中的古桃果實，實是是杏桃（學名Prunus armeniaca ，英文Apricot）的種子，亦即杏仁（Apricot Kernel）原產於中亞新疆一帶，在漢醫醫藥食療運用深刻，分為「北杏」與「南杏」，北杏帶有苦味有微毒性，稱作「苦杏仁」常見於藥方；南杏則有甜味帶淡香，稱為「甜杏仁」，亦即製作杏仁茶的食材。講究的杏仁茶配方要三比二，南杏三北杏二再加圓糯米，打漿熬煮30分鐘才成。
至於另一種熱門堅果零食杏仁果，則是扁桃（Almond）的果實，是製作流行甜點馬卡龍（macarons）的食材，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這張照片攝於1950年代，紀錄通霄白沙屯地區，小販在街邊賣杏仁茶的情形。三輪車上載著的攤檔是用木頭製成，把杏仁磨成粉末狀，再以熱開水沖泡，就可以做出一碗熱汽蒸騰的杏仁茶。早期習慣以杏仁茶配油條作為早餐，當時賣杏仁茶的小販會以人力三輪車載著火爐鍋盆沿街叫賣，往往叫賣聲還沒傳到，杏仁茶特有的香味早已傳到鼻子裡。現代杏仁茶配油條則多出現在夜市、集會遊行人潮聚集場合，或是高級飯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