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頭擺个老人家,都有長長的煙筒,用這有個好處,它可以過濾尼古丁,尼古丁會刁著那裡,就不會到你的肺裡,還有一種叫山柑煙筒,又是更好的一種樹枝,阿玉伯公,張有盛……都用這㗘煙。」今年85歲的老礦工張榮福,在我正小心翼翼行下崎時遇見他並問路;淺山丘陵起起伏伏,一個坡段轉個彎就能別有洞天,然而彎彎繞繞使人沒自信能抵達桃花源。
小學老師黃鳳英家,種有南庄橙的園子在哪?脫口問出就能讓熱心的礦業文物館館長立即轉換角色成了導覽解說員,開啟一段客家人的南庄橙敘事,以及,差一點就被遺忘的名子山柑仔就找了回來。
精神矍鑠的老礦工記憶力驚人,好似吟遊詩人用如詩客語描述客家人如何用山柑,「還可以做什麼你知道嗎?孫仔不乖,就拿來敲一下他的頭。」張榮福看看後生,還是嘆口氣半客語半華語解說精細的客家工藝,以免自己的故事被誤傳,因為那些聽起來不可思議的技藝早已失傳,文物不知道藏在哪個旮旯角(海陸腔:gag lag gog,角落)。
「用小小的莖,就是新筍,沒有一寸大,直徑大概5分(0.5cm)的樣子,是怎麼做的你知嗎,打洞,以前沒什麼工具,用銅線,鉛線仔(海陸腔:rhan sienˇ er)你知嗎,燒紅,線就一直(燙)過去,讓它燃燒,鑽過去,拔出來,又再燒紅,又再鑽過去……」他該是對自己的記性感到驕傲,接著描述客家人如何選擇用山柑當砧木,就顯得是普通常識,無需累述。
2023年暮春,南庄人開始在繁花盛開時節用南庄橙來說故事,漸漸燃起對這棵樹的認同感,到處都有人問哪裡有南庄橙,想要看看到底長什麼樣,聽過好幾位在地人這麼說;南埔國小崩崗下,黃鳳英老師的花園有幾棵,那是我的小學老師,而我拖了一年才終於進到經常路過卻沒進去過彷如世外桃源的聚落,此地真是要穿過上上下下的崎,才能走到臨溪的小山坳裡。
園藝種植的果樹存存活活,但一定得雕塑得有型有款,幾位老師們圍著評點說;倒不如日本來的八皇柑好馴化。確實,好種、好養,好會長的南庄橙,就該在土壤裡才能自生自美繁衍下去,盆栽樹形雖美,結果率卻不高。
南庄橙最早的紀錄是1926年(大正十五年)台北帝國大學講座教授田中長三郎在九州帝大演講並發表〈日本領土の野生柑橘に就て〉提到的台灣四種原生柑橘之一,之後長時間缺乏紀錄,直到1993年 Flora of Taiwan(台灣植物誌) 第三卷(Chang and Hartley,1993)才收錄到台灣野生柑橘類別中描述。
於學界和官方紀錄來看,幾近瀕危;然而對賽夏族人和台三線上的客家人來說,卻是一直存在著的柑橘樹,賽夏人打獵時隨身帶著,客家人拿來做砧木、煙筒和製茶,尤其在八〇年代第一波復育時期,很多客家人也參與了栽種的行列,只是大部分的人像我的小學老師一樣,種了又砍掉,「太酸了不好吃,刺又多,很容易被刺到,連做的南庄橙茶都要加冰糖才好喝。」黃鳳英老師努力回憶他們是如何種下很會長的南庄橙再把它砍掉。
直到2021年林務署開啟「帶南庄橙回家」,並在原生地南庄蓬萊廣植,又再喚醒大家的記憶,這些樹苗或許可以追溯到苗栗農改場大湖天敵繁殖工作站研究員陳運造在2004年前後種植的母株,他時任苗栗社大講師,班上學生南庄人楊先生知道老師喜歡研究台灣樹木植物,將家裡的南庄橙小苗送給他,陳運造拿到大湖種植並育種,他以點仁(客語播種子)的方式繁衍了一批樹苗,並在退休前託付給時任苗栗農工森林科主任,也是《臺灣客家民族植物》的作者彭宏源。
在2016年將一盆數十棵裸根南庄橙樹苗帶回學校復育的彭宏源感嘆,「沒想到一個託付,讓我們重新認識這棵以苗栗地區地名命名的果樹。」彭宏源苗栗大湖人,作為林業的一份子,對於台灣原生種有一種使命感,更熱愛客家民族植物,對以苗栗地區地名命名的植物如數家珍,尤其愛用客語講專業知識。
苗農森林科師生在校區育苗場種活了這批苗木,並大方的分送各學術單位與林務署新竹分署,彭宏源回憶那個搬回禮物的夏天如此描述,「南庄橙取回苗農的時間是2016年7月,由於當時正處炎夏,從盆子中取出數十株小苗(沒有正確清點),幾乎無法帶土,因此將其先換盆於溫室種植,全部都修剪枝條與根系以保命,大致上都成活,2017年之後陸續送出苗木。當年取苗時,我估計該苗木已播種至少3到5年,有些已很大株了,農改場天敵防治工作站陳運造老師所栽植的母株已經死亡。」
這棵客家人叫「山柑」的柑橘屬,在台三線淺山區不時再現,每一次出現就累積一點客家人的精神上去,就像這一次我們做了山柑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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