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料理臺灣》裡有一張插畫, 水田、伙房與團魚(ton ng 海陸,鱉),團魚畫得傳神,在書裡卻只有一個字「鱉」,然而畫面經過了四十幾年仍能喚起我的童年回憶;用鐵線鉤住口,拉出長長的脖子,下方要一人拿碗候著,刀子一伸,鱉血往下滴,滴乾後,放盆子裡,轉頭,碗裡倒一些竹葉青,幾位伯公叔公拿著小酒杯等著,聽到有人說,「冇打雷公就要用鐵絲拉出來。」
三合院後方邊界有四個池子,建造得像梯田一樣,最高的一池堆滿沙子可以找到團魚蛋,但我從來沒有找到過;第二池只有一點點水,水上有造型奇特如山稜的大石,兩隻沒看牠動過的團魚在上面;第三四池水滿一點,雨不大時水紋擴散節奏恆定,旁邊幾株桃樹下鴨子在泅水。
我大略是這麼跟插畫家聊她沒聽聞過的客庄景像讓她好作畫,後來看這幅插圖才發現,臺三線上的客庄一村一風景,一個伙房就自成一個小宇宙,自給自足約莫說得就是這種環境。
小時候一直以為團魚是玩具,甚至看過殺團魚之後還是沒有改變看法,一來下刀的那一刻小孩的眼睛都被矇住了,沒真看見殺;二來藥燉團魚不是小孩子的食物,頂多在大人喝之前會先舀一匙給試味道,讓孩子們認識事物的本質。
藥燉團魚是聚會的食物,一如所有的藥膳要大鍋慢燉才有滋味,台灣料理抑或客家菜被視為親密連結的、自家人一起享用的特殊料理,往往有一種獵奇感,不管是食材也好,做法也罷,所謂做法就是男性家族成員要負責的項目,獵殺野味,那位在鱉的脖子上劃一刀的不是鱸鰻就是最勇猛的猴仔,客家人會有默契的的笑說野蠻人為鱸鰻,頑皮的年輕人如樹上的猴。
納悶為什麼要養團魚(中華鱉,學名Pelodiscus sinensis)這種軟殼淡水龜,它又稱甲魚,一隻團魚能產七十幾顆蛋容易繁殖,曾經遍佈鄉間水田、溪流,因過度開發而逐漸耗竭。然而在日治時期因為具有高的經濟價值,開始被大規模養殖,至於營養價值則在膠質、蛋白質,以及漢醫理論中的益氣補陰、去血熱增強體力或腰痠腿痛壯陽氣…..等等功效。
從這個觀點看來,解釋了漢醫家族特意建造富含寓意的四個團魚池,一如刻意命名的藥材,事實上,食療方的藥材於早期人類而言,先是食材才成為藥方中的藥材,像台灣人最喜歡的補血方當歸,當歸羊肉、當歸鴨或當歸土虱是台灣熱門小吃。
若特意燉補,有女孩發育期每個月吃一次的四物湯,夜市常見的四神湯,鄭重其事料理的有四物加四君子的八珍,素食有天麻腰果湯或十全大補湯燉猴頭菇或杏苞菇。這種帶有私密性質的料理,是在親族家聚期間刻意為之的飲食風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