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1996年秋天,在台北甘州街上徐外科前等計程車去機場,左邊是鳳梨大樓(日治鳳梨大王葉金塗古宅暱稱)後院,當時仍是廢墟一處掩埋了昔日庭園流水,抬頭正好是大稻埕基督教長老教會的禮拜堂鐘樓,每周日被敲醒的管風琴音原來是這麼傳送遠播,身邊陸續有人來等食朝(shidˋ zhauˋ,海陸腔,早餐)坐下五分鐘就能滿足上工;有兩攤,一攤是外省的燒餅油條和豆漿可以拿了就走,另外一攤食糜(moiˇ,海陸腔,四線說食粥),清糜或番薯糜都有,配菜將近十種,有現成的番薯葉,日常經過時他們已經收攤,我只吃過一次,路邊攤小而精緻令人讚嘆。

2022年夏天,台灣Covid-19大流行進入高峰期,世界正等待開放,五星級飯店餐飲業的疫情便當即將收攤,宣傳住宿早餐華美豐盛,端上古早味來號召,番薯糜用陶甕端上,台農57號國民蕃薯亮黃亮黃在上點綴,好似一塊有能量的黃水晶。

解嚴後台灣人的蕃薯是養生食品,不是鍾理和〈笠山農場〉裡讓人吃到怕的薑味蕃薯湯,在白飯裡摻的蕃薯籤,書裡兩個種蕃薯的女孩和那對要把山林剷平種咖啡的表兄弟,他們認知的番薯是台灣人描述窮困的象徵作物,1950年代的人,也無法想像日後大飯店會以番薯糜來吸引客人,「還是吃番薯吧,要涼了。」〈笠山農場〉的無奈成了迫不及待的美味。

台灣人吃番薯糜的標準配備,蕃薯葉、菜脯蛋和豆腐乳、花瓜和豆棗等佐餐惣菜。蕭秀琴攝
台農57和66號番薯,是台灣人最喜歡的品種。蕭秀琴攝

番薯糜要用國民番薯台農57號好呢還是台農66號胡蘿蔔素高養生,一黃一紅,前者圓胖鬆粉,後者瘦長細軟甜度高,是台灣人最熟悉的番薯,台灣自日治起從全世界引進各式番薯品種,台灣番薯進入百花齊放的時代,戰後到1970年代台灣人用種番薯養豬肥份種稻三步驟來發展農業,糧食不缺才有機會進入工商社會,現代人喜歡的蕃薯幾乎都是1960年之後育成的新品種。

但要說時尚潮流則首推黃金香藷台農72號,隨著每家便利商店都有的夯番薯而流行,皮紅肉色黃、質地細緻、香氣甜味食味值尚佳;再來就是富含花青素抗氧化,被暱稱為「芋仔番薯」紫玉台農73號,是喜歡紫色食物和強調養生的首選;另外,2007年才育成的金寶甘藷桃園三號,好似專為蕃薯籤飯、蕃薯糜、蕃薯飯而生,美麗的粉色就像日本人說的鮭色,端上桌絕對能吸睛餵相機。

都說客家人不吃糜,但客家嬰兒的副食品叫糜飲,至少十比一的水和米滾到糜爛,靜置放涼,最上一層稀稀的糜汁就叫糜飲,是嬰兒和生病的人能量來源,什麼時候吃糜呢?季節到了旬味上場,竹筍糜、長豆糜或者菜脯乾是少數拿來煮糜的菜乾糜,蕃薯糜是窮困年代的記憶,稍微過得去的人家,都不會輕易嘗試,不得已時,也盡可能達到番薯飯的程度;我們總是要在特殊的處境才會吃到番薯糜。

印象最深的是在阿里山森林遊樂區,在看完日出之後,回到園區的餐廳取暖,一鍋清糜一鍋番薯糜任選,冷意刺進鼻孔,才能真正聞到蕃薯的香味。更早以前,大學新鮮人總是要來一次夜遊,黎明前的復興南路有幾間清粥小菜燈火敞亮,城市裏十一月的冷風尚能浪漫,番薯糜催促現實人間,功課還是得完成。

21世紀的復古最遠也不過是20世紀的70年代,學習如何煮一鍋好吃的番薯糜懷舊,得先選食材,台灣人愛吃蓬萊米,每隔幾年就會有新育成的米種,既是為了番薯糜就不需要以香氣見長的香米搶味,要煮到軟爛又要保持形狀,台南16號有台版越光米之稱,既適合做壽司可見耐熬,至於第一主角番薯當然要最新潮的金寶桃園3號,像鮭魚般的粉色怎麼看都喜人;以直火,冷水七分滿,生米先下煮到熟,再加入切塊入番薯,我反對刷絲的番薯籤既無形態又咬不到,更容易喚起傳說中的番薯籤歲月,鍋子再次滾,開始攪拌不讓黏鍋,待蕃薯煮熟,起鍋悶二十分鐘,聽說悶爛的蕃薯最香,這是煮過豬菜(蕃薯葉)的阿婆之江湖一點訣。

大部分的客家人把米煮到糊叫做「糜」,同閩南語說法一樣,唯獨講四縣的客家說「粥」(zugˋ)接近粵語的說法,語言映照飲食,粵人深遠的食糜文化發展出各種粥品,唯番薯糜是台灣人獨有的情感記憶,創造蕃薯糜的早餐文化,轉換過去的匱乏歲月為豐盈,成為一種象徵。

袁枚的《隨園食單》說粥要煮到,「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後謂之粥」。蕭秀琴攝
台灣蕃薯品種愈來愈多,有養生功能的品種被推崇,紫色的「芋仔蕃薯」和引進的巴西白番薯,都因營養價值考量在市場上受歡迎。蕭秀琴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