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為《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的書摘,獲作者與出版社授權同意刊登。《客新聞》將不定期刊登客家研究相關書摘,希望能讓客家研究更廣為人知,身為台灣客家人、台灣人的大家,能夠對祖先、曾在這個婆娑之島上發生的歷史,多些認識、族群間能夠更加包容。

幽谷.著魔之地

作者:梁廷毓

在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能夠留下幾張攝影的淺山部落與聚落,不是外地攝影師、人類學家的調查或行旅之地,便是殖民政權在理蕃事業下的戰地寫真。雖然,很多淺山地帶的村落與住民,在當時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要到一九三O年代之後才有一些攝影。但是,這些沒有明確影像留存之地,反而在民間留下繁茂多樣的記述——這些腦內景象,於世代繁衍的家族之間構成一種異質「潛像」——某種尚未成像、還未顯影的記憶、傳聞或鬼魅軼事,指向歷史敘事還未定型、仍在變化中的動態,維持它被講述的活力,不斷流變為各種言說版本的野史,並透過地方口碑、廟誌、墓塚等形式雜揉在一起。

漢人村落中心的廟宇、聚落四境的地名、廢棄山野的舊隘道、記憶中的人群地界,每個時期的劃界工程、建物元素與基礎設施都彼此混雜堆疊,或多或少影響今日人們的日常。對我而言,它們就如同一座網絡狀的歷史迷徑,相互交錯又曲折縱橫。往往在走入現場時,才意識到各種異樣物質與檔案堆疊出繁複的歷史,經由文字化的過程被層層抽取為簡化之物。若僅將目光停留在那寥寥幾張的白紙黑字與文書檔案上,沒有役使自己親臨現場,那麼所見的歷史,永遠是經由他人之眼揀選的結果。

置身現場,表面上所有事物看似毫無來由地堆積在一塊,實際上都有其線索與生命時間的。大嵙崁溪沿岸兩旁的「三坑仔」與「大坪」、「溪洲」和「內柵」等聚落就屬於這一種地方,尤其內柵聚落作為一處最早開發的河階地之一,昔日「內柵城」的潛型仍然存在。以庄廟為中心,左右兩處仍稱「東內柵」與「西內柵」,兩處各建一座土地神祠,銘刻著異族「侵擾」地方的歷史。聚落東邊河階坡崁長滿刺竹林,一排排地佇立於村落前線,對照日治初期的等高線圖,昔日坡崁跟今日高度差不多,村落後頭仍倚靠著大嵙崁溪。「內柵」並不是單一個案,淺山地帶有著數座防衛輪廓仍然完整的聚落,留下一道道武裝侵墾的陰影,至今不曾散去。

龍潭大坪,刻有「復興莊」字樣的石碑。攝於2021年。游擊文化出版授權刊登

閻王崎:山峽與谷口

閩客人群往「番界」推移時,臨山村落必須藉由武裝隘防組織才能存續。經歷一百多年的廝殺,也讓今日漢人視角下的「內山開發史」,注定成為一部被多重魔魂、鬼魅纏繞的敘事。在斷頭河遺留地形上,這處大河的遺棄之地,坡、崁、坪、坑、坵、山、崠、崎、窩等地形彼此鑲嵌,共構一處死者的居所,溢散出鬼魅感的同時,也對我產生一種異樣魅惑。鳳山溪流經新竹新埔一帶,有條支流名為霄裡溪,源頭位於昔日龍潭霄裡社的境界。從新埔的照門聚落沿著霄裡溪右岸往下游走,會經過一處地勢極為陡峭的河岸,被當地耆老稱為「閻王崎」。

為何名為「閻王崎」?據地方志記載,「山前頗平坦,山後為崩崁,險峻陡絕」。「山後」,從新埔照門方向來看,則為山前,其「山後」則接新埔大屏山脈,乃當年新埔往照門必經之地。曾有泰雅人或竹塹社族人多次在此伏擊路過的漢人:「早期新埔往照門無公路可行,居民多沿山邊徑通行,位於今大茅埔橋頭附近路段,坡度陡地形險惡,『生番』常埋伏在山坡下獵殺過往旅客人頭,居民因稱此地為閻王崎或閻王溜。」「閻王崎」可以視為身處帝國邊地的閩客人群,對於第一現場親身遭遇的標記。這處不見於官修史冊經傳,也沒有出現在官版地圖中的地名,僅在地方人們口頭之間流傳,具有鮮明野史性質。地名形成時間已經不可考,如同「殺人窩」、「刣人崎」或「㓾人店」的地名,這類命名不一定虛假,反而映射出民間社會的歷史記憶,指向了此地的凶死傳聞。

「閻王崎」較為不同之處在於,是將地方上「生番」殺人的事件與漢人的地獄觀念結合而生的命名,而不僅是直接描述、指認某一地方有「生番」殺人之事。有句諺語說,「閰王註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這種觀念意味著閻王判人死亡,沒有人能夠不死,反映出漢人「生死由命」與「天注定」的觀念。「閻王崎」背後的命名原由,似乎是漢人將死者前往陰間去面見閻王的原因,歸咎於被「生番」送去見閻王,或是會被原住民「帶走」性命,是被閻羅王「判死」,命定時辰已到所致。漢人對於地獄的詮釋,某種程度上與當時漢人對於「生番」的想像有關。也許是在現實環境中,面對完全陌生、恐怖及未知的他者時,漢人自身對於傳統地獄觀念的變異與修正,成為深深烙印在「崎」這種陡峭地形中極其細微而複雜的精神變異。再一次地,地形驅使著人們著魔,人們賦予為一處地獄的入口,也是閻王審判所在之處。漢人傳統地獄觀念下的鬼卒與當時「生番」在形象上產生意外的交逢,角色與功能也進一步結合,衍生成一場夜夜相纏的地獄之夢。

除此之外,在作者佚名的〈渡臺悲歌〉中,也可以看到生番形象在觀念上被與漢人地獄觀、閻王、鬼卒明顯串聯在一起,甚至從歌謠的描述裡,已經隱約將地獄鬼卒與生番「合而為一」,形成一套思維次序:「勸君切莫過臺灣,臺灣恰似鬼門關……面目一身坭鬼樣,閻王看見笑連連……遇著生番銃一響,登時死在樹林邊,走前來到頭斬去,變無頭鬼落陰間。」歌謠中提到,臺灣如同鬼門關,而掌管生死的閻王彷彿在等著每一個來到此地的人,這裡離死亡、離陰間地府非常近,而死法則大多是被射殺或斬去頭顱,最後成為無頭之鬼流落陰間。換言之,閻王與「生番」在這裡的角色,對漢人來說如同一種共謀關係,地獄觀底下的閻王與帶來死亡的「生番」,被同時放置於造成凶死因素這一端,「生番」出沒地區就像是地獄,他們如同活在世上的鬼卒,可以將漢人殺死,送其魂魄到陰間,甚至帶往地獄面見閻王。「崎」是一處死亡之地,也是著魔之地,使人們精神與觀念產生錯動。

漢人將「生番」與鬼卒身分的類比、混用、相結合,使得漢人的地獄觀、審判、受刑,在面對他者時產生了矛盾與弔詭的文化想像,但也反映了與異族接觸過程中,文化觀念的變異。這種對於原住民族人形象的形塑與再現,透過地獄想像,已經滲透進傳統漢人自身相當重視,甚至是深信不疑的生死觀、世界觀之中。透過山峽與谷口,娓娓道出一段隱微而複雜的精神變異史。

山河交殺:落山的出草路

溪河是進入「內山」的通道,寬敞的河床、河階與沖積谷地,視線良好時可以直望「內山」魅景。層層山嶺則會形成視覺阻隔,地理空間的遮蔽也造成人群活動的不安。不可見的環境被漢人與歷代外族認為是無法掌握的凶險之處,也是讓早期來到臺灣的漢人恐懼山區的原因之一。相反地,河谷則是通往山區的徑路,少了視線的屏蔽,增添了不少景深。

所見之處便是雙腳可及之處,多數漢人因而沿河上溯亦沿河墾殖。峽谷橋接著上游與下游的水道,向內/外敞開,也嫁接山稜的兩端,以中斷山脈走勢來擴展地形的複雜性。清代漢人早已將「生番」與「山」的凶險連繫在一起。一如過去霄裡溪岸的「閻王崎」,今日馬武督一帶的峽谷,無疑也被漢人賦予這一種凶險意涵,總是徘徊著各種各樣的凶險記憶:

我們客家人也會殺原住民,馬武督的番仔全部就一直被趕進山裡。以前,在馬武督的外邊,不會被番仔殺,但在牛鬥口那邊,只要我們越過去就會被殺,他們出來也會被我們殺。

牛鬥口那邊有一個山谷,大竹坑這邊也有一個山谷,兩個地方都有山谷。牛鬥口最低的地方,叫三十八份;大竹坑最低的山谷,叫十四窩。以前原住民會過來大竹坑砍人頭,但客家人也會殺原住民,把馬武督的人一直趕進山裡。牛鬥口那邊,番仔出來就被我們殺,我們進去也被番仔殺。

新竹關西,流經牛鬥口峽谷的馬武督溪。攝於2021年。游擊文化出版授權刊登

兩位耆老的口述,某種程度代表漢人的觀點,因為位處在山谷的一側,望著山谷景象的內與外,從自身視角傳述不同的記憶。不論是哪一處村莊,只要有山的地方,客家耆老們不用經過考證,便能展現出一種言說的自信,大方且毫不含糊地指出昔時原住民「落山出草」的方向。這幾年下來,時常聽到老者口中「番仔」前來攻擊、襲擊先人,以及前來的方向與概略位置,共有「山崁下來襲人」、「沿溪、圳而下來襲人」和「從山谷凹地處進來」等說法。雖然無法證實口述真確性,但是從耆老記憶中的隘址,以及對伯公廟建立位置的描述,人們對於空間環境的認知,顯然與兩方人群衝突歷史過程和村落周遭的地形條件,有著密切關聯。泰雅人與漢人侵墾者各自依照地形勾勒出移動行徑路線,在斷頭河遺留的地形中,河階是被用來潛伏及守望的極佳地勢,對於漢人聚落的防禦考量來說,就是某種村落的境界:

聽老人家說,以前從龍潭銅鑼圈這裡去關西的路上,時常有人被殺。他們是從番仔窩下山來殺人,番仔窩就在這裡過去沒多遠,以前那裡有住番仔。

以前番仔會沿著水圳下來到龍潭四方林這裡殺人,從山上到冬瓜山那個方向過來。

以前從大溪買東西、帶東西回來龍潭三坑仔的路上,長輩們都會怕被搶劫,因為路上有土番、土著。以前有原住民從大溪番仔寮那邊下來出草,龍潭三坑仔這裡有幾個人,在現在開庄伯公廟後面的山坡上被殺掉。

我是聽過龍潭大坪這裡有幾個人被番仔殺掉,沒有很多人啦。以前他們會從大漢溪渡河過來殺人,就這樣而已。

番仔大部分是從大竹坑和關林排那裡,或是從湳湖越過山這樣來到關西湖肚這裡;番仔是馬武督的原住民,從馬武督和鳥嘴山那裡來。

在地方記憶裡,原漢人群衝突時常發生於聚落邊界,同時也是河階崁緣。族人的獵首行動,也反過來時時刻刻在影響閩客人群對於地域意識與村落建構的領域、地理想像。當代漢人耆老往往認為泰雅人並非居住於「這裡」,而是來自村落之外,獵首則被視為「外力侵擾」。儘管泰雅族人從此離去,昔日的影響力仍未消失,反倒被持續保留在漢人處理村落空間的細節之中。特別是伯公祠廟宇空間與村落四方界境的關係,都離不開與泰雅人互動的過程,一再強化並顯示出當時泰雅族人在漢人記憶裡的種種作為:「特常侵犯」、「打家劫舍」、「獵取人頭」。這是一處動態時空,從族人回返到此地的捍衛行動,到外來移民闢地築隘、建庄設廟的系列工程,雙方呈現一來一往的過程。儘管都是片面的再現,也無法呈現真實面貌,但卻隱隱地反映出族人似乎藉由不斷回來往返這些曾經的社域與獵場,長久擾動著當時漢人在精神層面對於空間感知的建構,以及地理感的部署。

新竹關西,今日位於一一八線道羅馬公路兩側的馬武督部落。攝於2020年。游擊文化出版授權刊登

選擇定居於此地的閩客人群,打從最初到此墾殖之時,文化和宇宙觀之間的互動、牽動與連繫,就在一系列接觸行為中合併展開了:哪裡的土地不敢使用?何處需要耗費財力、人力著手進行空間築構?山川應該如何命名?何處設置隘寮、興建伯公祠?廟宇與村莊四境位置怎樣配置?地勢風水如何與人群運勢彼此牽扯?這些林林總總潛藏在意識深處的地方感、地理感知與在地經驗,是如同伏流般隱而不顯的作用力。與其說原本生活於淺山的原住民,在閩客人群拓墾過程中被驅逐入山,使土地流失到異族後裔的手中;或是說,因為漢人已成為「定居型殖民者」,所以族人「早就拿不回過去被強佔的土地」、「被抹除在這片土地之上」、「成為歷史中無聲的一群人」等,這類聽了令人窒息、厭煩的悲劇式結語;不如說,族人反而參與了沿山地帶漢人傳統空間建構的發展,以及土地命名的過程。

在村落前方一連串橫貫南北山脈走勢的V形山谷,其實是一系列沿山地帶的峽谷群之一。我常隨著地理形勢走入山中,總會如此地望「山谷」生義,從更廣袤的角度來看,北臺灣淺山地區呈現一系列W型的河谷與山脊交錯型態。在許多地方,漢人沿著河道往上溯武裝拓墾、逼殺原住民;族人則沿著山脊地勢下山獵首、伺機反抗。在泰雅耆老口述裡,雖然部落與部落之間也會有仇恨,但因為雙方體質與身體條件,要進行獵首與襲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反而是當時人生地不熟的漢人,沿著低處溪河兩岸拓墾,泰雅族人很容易從高地上監視、伺機而動。這也讓山谷和平原接壤處,成為雙方時常爆發流血衝突之地。於是,在山河之間交相襲殺,雙邊人群往往捲入一處難以脫身的死亡境地當中。谷底的血色記憶化為一處死亡地景,流竄出各式各樣的鬼魅傳聞,而魂斷峽谷之人,往往以生命作為代價,銘刻於地形之中。

新竹關西,樹橋窩聚落望向耆老口中有石壁的窄谷。攝於2020年。游擊文化出版授權刊登

一般均質化的空間不容易產生鬼魅,反倒是破碎、曲折、角落與幽暗的所在總是鬼影幢幢。斷頭河作用留下的河階地形,也是族人疾步而來的路徑,今日坡崁大多沒有被開發,或僅有低度使用,反而成為山景與記憶纏繞之所。斷頭河的核心地塊,扇狀發散點周遭切割出的碎裂地形,在言說與地景、記憶與經驗的複雜形構中撐出一個死亡舞臺,無頭死者則彷彿透過一種極為不完整的斷片、幾句不連續的話語,無形無影地持續附著在此地人們身上。無頭屍身不是一般臨終安詳的死者,而是與所處環境緊密相關的外力死亡。散落於山河之間的屍骨、凶死位址,是一種「山川食人」的吸納結果。在這個過程裡,謠言、傳聞與祭拜場所被釋放了出來,鬼魂即在這處大地的吞吐之間持續現身。人食人、土地食人、人食土地,交錯在斷頭河地形上,迴盪在漢人「殺番食肉」與原住民「奪顱飲酒」的地理記憶之中,遍布著無數條不可見的「鬼徑」。

(本書的「番」之用詞,為地方漢人耆老慣用之文字,為貼近在地耆老的口述用語,並揭露及呈現當代記憶型塑的現實面貌,因此保留閩客耆老的口述文句。本書也對此問題進行描述和反思,在此並無歧視或不敬之意。)

本文摘錄自《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游擊文化出版/授權刊登

作者:梁廷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