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來美,資深媒體人,曾獲客家新聞獎、兩岸新聞獎,現從事文史寫作。

「凌晨4點半,跟著父母從十六份(勝興)山上摸黑挑柴到三義街上賣,走一個多小時山路,若早早賣完,爸媽偶而會賞我吃一碗賴新魁的搐麵,一碗一塊錢,再去上學;他們甘願走山路回家,卻捨不得花6毛錢買火車票。」

在三義鄉勝興村長大的徐貴榮教授,3個多月前看了拙作「三義賴新魁麵館,越南媳傳承美味」,勾起他60餘年前的年少回憶,用line呼應,我回說﹕「父母愛無價,在貧困的年代尤值得珍惜。」

徐貴榮賣柴地點就在賴新魁麵館附近,本就飢腸轆轆,聞到麵攤的油蔥香味,更讓他口水直流,而爸媽偶而的「賞賜」,卻成為他一生最懷念的美味。

徐教授長我兩歲,也讓我想起去世11年的父親,在那個年代也常跟隨他駕駛的鐵牛車,從公館載米包到苗栗,回程再載雜貨回公館,傍晚車行苗栗街,聞到麵攤撲鼻的油蔥香,也多麼渴望父親能賞賜一碗,但奢望幾乎落空,只記得有回父親買了塊糯米糕給我嚐,回味至今。

「官廳專門欺負辛苦『賺食』介人」,這是先父的不滿與無奈。1960年代客、貨車並不多,載運稻穀還有牛車、力拉卡(人力車),政府卻限制鐵牛車行駛省道與市街,殊不知穀倉都在鬧區,怎能不走省道、市街呢?

早年靠勞力謀生者,幾做到「汗流脈落」,圖為農友吃力地拉著滿載的稻草回家。邱德雲攝於1959年。
筆者先父一生駕鐵牛車營生,駕駛過兩輛鐵牛,圖為他駕的第二輛三輪鐵牛,退役後置於屋旁,後當廢鐵賣給舊貨商。何來美攝

先父為躲「白頭」(頭戴白盔的交通警察)取締,都利用中午或傍晚「白頭」用餐時間開車進出苗栗市區,要我隨車是怕中途掉了米包。有些「白頭」體恤勞苦人,睜隻眼閉隻眼﹔有些則拿雞毛當令箭,被開張罰單,則一、兩天都做白工了。

1969年我負笈臺北念書,那年冬有天先父竟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我既驚又喜,「爸!您怎來臺北?」

「分『白頭』捉驚咧!真難『賺食』,想來臺北做特別看護。」父親從手提袋掏出兩個椪柑,並要我幫他打領帶,因他已忘了怎麼打。

那晚我忐忑不安,打電話到父親應徵的療養醫院詢問,醫院回說﹕「你父親不適合這份工作回苗栗了。」幾天後收到父親來信﹕「阿爸沒法度賺人家介軟錢,繼續做苦力駛鐵牛,閃『白頭』,好好讀書!」心疼父親,一時鼻酸,流下淚水。

省道、市街禁駛鐵牛車,直到1980年才獲蔣經國總統解禁。那年小蔣總統走仍是砂石路面的臺三線到獅潭視察,到甘順發開設的農機行試駕伍氏搬運車,發現車行平穩,方便搬運農產品。甘順發趁機向小蔣訴民怨,現搬運車與鐵牛車仍禁駛省道與市街,非常不便民。蔣經國關心民瘼,馬上指示警政單位解禁,並給臺三線鋪上柏油。

已故攝影家邱德雲在《加里山下》、《風吹日炙》攝影專輯,以及苗栗市磚墩下「苗栗的拓墾」藝術牆,留下多張1950、1960年代先民做得「汗流脈落」的珍貴鏡頭。那時臺灣普遍清苦,吃碗搐麵算是奢侈,多數人都有徐貴榮與筆者相同的境遇,只是每人清苦辛酸故事不同而已。

如今,各中小學校門口常見年輕父母接送子女,呵護備至,而各大醫院重症病房照顧老邁病人者,除了老伴,幾是外傭或是看護,有心陪在病榻守夜的子孫並不多,顯現「爺娘惜子長江水,子想爺娘擔竿長」,一點也不假。

8月8日是父親節,「父愛如山」、「天下最寂寞的是父親」,話說得很漂亮,但為人子女者有想到辛勞、寂寞的父親嗎?

「草積不除,時覺眼前生意滿;庵前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弘一大師(李叔同)1933年冬到福建晉江「草庵」度歲,寫了這幅對聯,他提醒僧人,廟內清靜安祥,生活滿足,卻莫忘了廟外處處有疾苦之人。

弘一大師是在提醒主政者,要苦民所苦。近年來臺灣貧富差距明顯拉大,窮者生活越加辛苦,總統賴清德是礦工之子,相信應更能體恤社會的勞苦人;而各級機關面對辛苦「賺食」者,在執法上也該多一份寬容。

鐵牛車、伍氏搬軍車早年禁駛省道、市街,1980年蔣經國總統到獅潭視察,試駕伍氏搬運車,了解民瘼後,始開放解禁。甘順發提供
這位陳老先生常駕駛伍氏搬運車在公館南北河山區,撿拾舊貨、破爛營生,他笑顏常開,苦中作樂。何來美攝
1960年代已有鐵牛車,但載運稻穀很多人還用牛車。邱德雲1965年攝於頭屋鄉北坑村。
用蔗擎擎樹辛苦又吃力,一天得擎數千斤。邱德雲1968年攝於西湖鄉五湖村木炭窯。
早年農閒時,上山燒木炭營生者多,木炭出窯時人臉也一身烏。邱德雲1965年攝於公館鄉南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