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台源、何柏均/新竹報導】面對具有文化資產價值的建築保存,與保障人民財產權之間如何取得平衡,不僅是當代政府的難題,也讓許多老屋的後代繼承者,因為意見分歧而產生嫌隙。位在新竹芎林下山水尾的鄭氏家廟,興建至今已有120年歷史,雖然並沒有文資身分,但鄭家卻用古蹟修繕的標準來翻修。鄭家後代鄭香辰接受《客新聞》專訪時直言:「大家的出發點都是想解決問題,不單只想拆掉換錢。宗親都住在附近,對老屋的情感連結還在,如果垮了,大家以後就不會回來了。」
鄭氏家廟其實距離新竹高鐵站不到10分鐘車程,從寸土寸金的竹北高鐵特區出發,轉進芎林的小巷,瞬間水泥森林變換成田園,幾間透天厝散落在冬天收割後的水田間,彷彿來到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們在一座山丘前停下,走過半月池來到老屋庭院,機具刨削大木的聲音伴隨陣陣檜木香氣撲鼻而來,不久的將來,鄭氏家廟將以古法修繕完成之姿重現在眾人眼前。
重建或拆除?鄭家決定選擇走向翻修老屋的路
曾任公務人員的鄭香辰,領著我們走進正廳,介紹起七開間格局的家廟,不過老屋正身的天花板因為正在翻修,已經整片拆掉並搭起遮雨用的臨時鐵皮,他點香對著桌上的巧聖先師拜了拜後,向我們說起鄭氏家廟的故事。
鄭香辰指出,鄭氏家廟大約建於1904年,早年因為與新竹市開台進士鄭用錫家族互動頻繁,且兩方家族有追本溯源發現有遠親關係,門樑的匾額也掛上了「進士」二字,屋脊也做出了象徵官階地位的「燕尾」。
不過該家廟曾在1950年代翻修,老一輩回憶,在二戰後物資匱乏的年代,翻修後的老屋部分細節被省略,燕尾在那次翻修並未保留下來。
距離那次翻修70餘年後的今天,鄭氏家廟面臨著漏水、屋樑腐壞、瓦片脫落等各式問題,大規模修繕迫在眉睫,不過這間佇立百餘年的老屋,隨著子孫興旺,遭遇了一般傳家祖厝常見的產權問題,到底要整個重建,還是乾脆拆掉蓋大樓?鄭家決定選擇老屋翻修這條路。
這一代不做,下一代更沒機會
鄭香辰用手比劃著屋頂橫樑,一邊解釋為何選擇翻修,「當初屋瓦老師傅來看,認為貼得很有美感,但是時間久了,中間歷經幾次地震,瓦片早已錯落,甚至可以直接從縫隙看到天光。」因為屋瓦縫隙漏水,連帶讓木樑狀況越來越差,家族一度認為要拆掉重建,但家廟土地持份多達98人,重建要取得所有權人的同意,「光是這一關就過不了」。
鄭香辰說,大家討論後決定務實一點,既然根源是屋頂漏水,那就從翻修屋瓦開始,大家利用原本祖父輩留下的家族管理基金,再慢慢地把現在各房的基金收齊,重新經營荒廢已久的宗族管理組織,才有辦法做後續的工作。
走出老屋,鄭香辰彎下腰聞著剛刨過的檜木,他說,這是來自屏東大武山林場的國產材,樹齡約40年,年後準備上梁,為後續瓦作工程打底。來自鹿港的大木匠師黃彥霖,聽到我們的對話,放下手中的工具走過來拍拍鄭香辰的肩,「還好有香辰在幫忙,否則以我們在修古蹟的經驗,遇到私人業主都很難成功。」
困難的原因在於,一幢老屋的修繕,往往不只因為家族土地持份複雜、大家擁有不同意見而窒礙難行,除了錢是個問題,要搓合各方意見更是需要有人帶頭。我們好奇地問鄭香辰,鄭家是如何解決這些難題?
鄭香辰直言,老屋能夠被保存的關鍵在於「家族有共識」,願意重新讓祖先的老房子能再度發光,不單只是希望拆掉換錢。「我們晚輩只是剛好懂一些技術負責跑腿,長輩都住在一起,對老屋都有感情,長輩也常常感慨地說,若這代再不整修,隨著家族散居各處,到下一代不只沒機會,可能連提都不敢提了。」鄭香辰說。
尋找國寶師傅用古法修繕
有了家族共識之後,鄭香辰也正式展開老屋修復之路,第一步是將宗族會登記成為政府立案的社團法人,讓各房都有代表參與,財務也有一定的監督與透明機制。除此之外,大家把有「利益衝突」的部分先擱置,取得「先修繕」的短期共識,並且利用角色中立的宗族會讓大家有溝通、交流的機制,也把轉賣出去的土地持份慢慢收回來。
「隨著宗族會管理機制確定,有能力的宗親甚至出錢把地買回來,陸續也有宗親拋磚引玉,將土地捐給宗族會。」鄭香辰說,大家決議修繕的過程中,得知竹北新瓦屋有「國寶級瓦作匠師」傅明光傳習計畫,打聽後邀請師傅一起討論,並且找來大木匠師黃彥霖規劃,確信用古法修繕家廟可行,估價後更發現,「用傳統工法修復,甚至不會比鋼構來的貴。」
黃彥霖也向我們強調,鄭家選擇的古法修繕,成效絕對不輸當今的鋼構或水泥,不過過程必須瓦作師傅與大木匠師相互配合,這次鄭香辰找來的傅明光師傅出身竹東,蓋屋瓦不須鋪防水毯,憑著傳統技法可以達成洩水防漏、防火耐用,是客家的人間國寶,「到時候做瓦的過程一定更精彩。」
至於修繕的經費來源,鄭香辰開玩笑地說,大家討論過後,秉持使用者付費原則,利用以前管理基金的剩餘款,並向未來若牌位要進家廟的派下子孫酌收1萬元的管理費用,慢慢把費用湊齊,許多宗親聽聞要修繕家廟,都相當直快地詢問如何繳費,對手頭比較緊的親戚,宗族會也不會強迫大家馬上要繳清費用,提供大家便利彈性的選擇。
對公部門不信任,是私產成為古蹟的心魔
不過,鄭香辰坦言,其實自己這房並沒有土地持份,但長輩回憶,1950年代那次翻修,家裡有拿一萬斤穀子來支持,並且大家一起共工。作為宗族的家廟,大家有共識希望可以把土地持份的概念淡化,有祖先因故牌位沒有進家廟,這次家廟修完也要隆重的請進來,「大家淵源流長,即使沒出錢、沒出力、土地沒持分,只要是族譜上的一份子,就可以回家。」
在鄭香辰與宗族奔走之下,鄭氏家廟預計1年後完成修繕,屆時會慎重地將祖先牌位移回這棟熟悉地老屋。鄭氏家廟成為一個私有老屋保存的案例,不過隨著土地開發,具有歷史或文化價值的私有建築、古蹟,如何在保存與私有財產間取得平衡,對多數老屋繼承人而言,恐怕仍是難解之題。
對於私有古蹟的權利義務問題,鄭香辰直言,一般私有古蹟最大的困擾其實不是修繕,而是修好之後的「管理維護」。若屋主住在古蹟內,對於管理與使用古蹟,將存在著部份限制。尤其遇到需要向主管機關提送管理維護計畫,「民眾最怕的就是走程序,只要牽扯到審查跟時間的成為詬病的一環。」
鄭香辰以他自身曾經待過政府部門的經驗指出,對公務體系陌生的民眾,往往會對政府流程有著不信任感,更會擔心就算花了時間還是不能達成想要的目的。因此對於公務體系而言,如何取得民眾信任、溝通,共同訂出合情合理的管理維護計畫,並且提出明確的SOP或過往案例讓民眾參考,才能消除大眾對政府執法的不信任。
盼「容積轉移」是保存與開發的雙贏解方
至於如何保存古蹟又能周全屋主私有財產權,鄭香辰則分析現行的解方——「容積移轉」,鄭香辰以日前爆出爭議的北埔新姜天水堂舉例,「過往大家認為容積移轉只能在同一個都市計劃區,由於北埔可能比較偏鄉,目前大概沒有蓋大樓的市場,但現今法規下,經內政部都市計畫委員會審議通過後,容積其實可以跨區移轉到鄰近的都市計畫區,例如竹東、芎林或竹北,這些地方本身就有很好的發展,也有容積的需求。
「這樣的概念是可行的」,鄭香辰指出,依照他的經驗,若家族能取得共識展開容積移轉程序,快的話可能半年、一年就能完成。
至於現行新竹仍沒有古蹟容積移轉案例,鄭香辰認為有幾個原因,包括私有古蹟數量較少、鄰近區域土地容積開發價值等,因為容積買賣是一個市場的競合問題。不過,隨著去年底《文化資產保護法》修法,不只古蹟,歷史建築、紀念建築也可以移轉容積,有機會讓當初立法精神——古蹟持有人可獲得財產權補償的市場機制能夠實踐,也可以成為保存與開發的雙贏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