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以前老是納悶為什麼他們聽到粢粑就很興奮,透露著撿到寶的喜悅,他們是指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親友,像是平常看起來斯文讀書人,年紀跟我媽一樣的大表哥,每年初一、過節,或廟裏做大戲就會固定到廟埕報到,跟一群大人小孩擠在一起搶錫盤上的食物,好不容易夾到一團,也不趕快放嘴裡,非得在盤子上滾個幾圈,沾滿糖花生粉,仰著頭一口放進去,滿足欣悅的神情遮都遮不住。
我常想要認證是不是客家人,就得先通過這一關,能不能一口吞下半個拳頭大的粢粑,我自認是沒辦法,而且不懂得粢粑美味秘訣,軟軟糯糯感覺會卡在喉嚨的一團粄仔,還沒吃到就覺得會撓人(neuˋ ngin 海陸腔,搔癢),除了客家人應該都沒本事吞下去吧,就像不是台南人千萬不要挑戰沒去刺的虱目魚一般。
事實上,粢粑不獨客家人獨享,河洛人說麻粢,華語寫成麻糬的日本お餅(おもち)也是蒸熟的糯米食物之一種,台灣原住民有搗麻糬的傳統,阿美族叫toron,太魯閣族稱為hlama,台灣人以粢粑表達熱情歡迎,可追溯到三百多年前的「官廚未識都都味,首頂粢盤衆婦先。」這是1722年清朝官員黃叔璥被派來台灣考察,走到現今大甲溪附近寫了六首詩《漫記》其中的第一首,描述當年平埔族人的待客之道。
他的臺灣漫遊錄《番俗六考》中,描寫台灣飲食莫不鮮美,尤其盛讚台灣米穀品佳質美,獨有的糯米更是前所未見,每到一番社都期待客人蒞臨時最先奉上的「都都」,他描述的都都做法——放入陶缸中蒸熟,曬乾後再搗成麴,若要製酒就再加入小米等待發酵,看起來就是客家人至今仍存在的飲食習慣,做粄、製酒與待客的方式,客人來了先端出粢粑填一填肚子。
粢粑是糯米做成的粄,糯米浸水一夜,再磨成漿,壓乾,蒸熟,放涼後斷成一顆一顆,叫斷(donˊ海陸腔)粢粑,或許沾糖花生粉一口吞下很過癮,但我看過真正的美食家,是等在廚房中不畏熱就用筷子用力斷,斷不了就想辦法挖一大塊放碗裡,倒入一點薑汁黑糖或薑汁醬油,說那才是人間至美,管他吃相如何。
粢粑餳人(sia ngin海陸腔,誘人)卻因地、因時才有歡聚的氛圍,講究的客家餐館多半能在飯後送上一盤,但不若麻粢容易買到,又因更為軟糯不好拿捏,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把台北街頭腳踏車上玻璃櫃中賣的麻粢和粢粑聯想在一起,直到有一次在美國生活同為客家人的朋友在台北街頭看見麻粢攤車,突然說起,如果在美國失業,就去賣粢粑,一定不會餓肚子,因為沒有什麼比這更能帶來滿足感。
確實,沒有親友歡聚的異國生活,吃一顆粢粑也能得到稍許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