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我們晚點聊,我還要去田頭拜拜。」和賴青松以及他的「半農半X」(註:X意指身兼農夫與另一項專業)夥伴們,站在鋪柏油的農路上看深溝一年一度的割稻作業,他神情嚴肅跟我們講這裡的換工方式。我則被割稻機後面好幾種不同的鳥搶食穀粒分了心,又烈日灼目睜不開眼,只聽到忽遠忽近的機器聲與他的「穀東」情事,交互唱響。
眨眨眼抹掉臉上的汗水,彷彿看見上個世紀八〇年代才有的農村景象,四、五位農人等著割稻機過來,每個人都好似備戰的神情,只是笑容大了一些,甚至還有餘裕說笑聊天氣,或許這些還有其他專長的半農半X真把農作當創作,正想著體力與腦力如何平衡。
現在的割稻機非常雄壯,聲音更加威武,不像早期沒有遮板的陽春機型,只會傳—踔—踔—踔—,好似說「踔田」(cog tienˇ,四縣腔)時,腳還要踢一踢般的優雅。賴青松說到:「我的老家,阿公家的天公爐在大門外時…」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雖然採訪前看他的資料知道他出生於新竹,有可能是客家人,他看出我的驚訝補充說;「我是客底,福佬客,客家人的天公爐建在外面。」
自2013年起,日人塩見直紀的「半農半X」概念進入台灣人的視野,不過在此之前,以「穀東俱樂部」從事有機種稻與農村生活的賴青松,終於有了同伴並吸引一波一波的人從台北轉身過來加入。其中一位就是自稱追隨賴青松來到深溝的「倆佰甲」創辦人、前宜蘭農業局長和媽媽是楊梅客家人的楊文全,在去年底共同出版了《半農理想國:台灣新農先行者的進擊之路》(遠流,2022),這是一本將台灣農村打造成作伙生活樂園的實戰抒情之作。
副標中的「進擊」,意味著從二十年前賴青松如何帶著妻女踏入農村,到如今促成二十多位小孩誕生的理想之地,一路走來必須要闖幾關,要如何克服務農的困境,才能創造大家耳熟能詳的「理想的半農半X人生」;而書寫者楊文全以明快的筆調,讓讀者或有為者可以很快的進入——這個用20年創造出來的理想農村與他們的生活態度。
賴青松很喜歡以「我在國中時期被阿公帶回大雅」破題,那是他在新竹經商的父親一度生意失敗,得回老家生活的一年,鄉村生活的田園詩意影響了他的人生基調。因此,當他回憶種過二期稻作一期小麥,提到阿公過世時,姑姑跟他說阿公留下一些「客家菜種子」成為他的重要印記,讓他注意到,客家人對台灣農業的重要性,在農村會講客家話比會英文有用。在他夾雜四縣腔跟華語的說明裡,他慶幸自己在大學時跟客家人室友交換語言學會了客語並派上用場。
新型的割稻機不會讓穀粒彈出來揚塵,但還是會在卸貨時揚起穀芒和外稃,讓人全身發癢,楊文全現今已是從博士研究的農村規劃者到能夠種稻的農夫。因此,他的裝備比在場的任何人都齊全,先用毛巾從頭上披到脖子,再戴上帽子,這樣就不會讓脖子暴露在外,脖子發癢最是難受;一位台大城鄉所以農村規劃為題的博士,正在實踐他的題目,問他為什麼選擇深溝,「因為賴青松在深溝啊。」
問賴青松為什麼是深溝,兩位新竹人繞過雪山山脈抵達後山的路是怎麼走的,「因為我是深溝女婿啊,」兩個答案都與人有關,一如他們花了二十年才弄明白的,農村是由人脈關係網絡形塑而成,沒有人際關係無法務農。而賴青松的人生從種地到種人經過兩個十年,讓宜蘭員山深溝成為追求半農半X之人,最想去的地方。
時代的軌跡往往是有夢想的人推動的鑿痕,「半農半X」的X是夢想所在,但沒有浪漫的衝勁可能連眼前的夢境都會抓不住,就像楊文全在2019年9月被賴青松拉著,半推半就接下兩甲半的農地,這是第一次當農夫才有的憨膽——1甲地等於10分地,有機耕作1分地,幸運的話可能會得到800台斤的稻穀,或許2萬公斤的稻穀該怎麼賣出去,他當時並沒有想過就撩落去了。
再做個比喻,賴青松目前耕作2分半的地,2千台斤的米必需設計做成清酒、紫米食品,讓太太經營的餐廳穗穗念展售,以及仍然要靠長期累積的「穀東」們努力加餐飯,才能消化掉。
然而他們還是成立了「倆佰甲」引介嚮往務農生活的半農半X新農人來到深溝的平台,賴青松笑說:「從種地到種人是把台灣農村留住的唯一方法。」這句話看似標語卻是出版這本書的此刻,亟待被實踐,並且有可能讓台灣人不至於失去農村地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