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灶孔柴火正旺,灶頭蒸氣衝到鍋蓋噗—噗—噗;大鑊頭裡正在煠的是鴨兩隻,好了之後換雞三隻,再來有豬腳幾隻、豬肉十幾斤,肉全部好了,舀一點到小鍋炆大菜(芥菜),剩下的繼續炆筍乾。

過年過節的豐沛大致是從堆疊澎湃(pong’ pai)開始的,想要澎湃就得從煠(sabˋ)肉開始,煠是滾熟的意思,比燙熟要花更多的時間,通常是為了能完整的將雞鴨或大塊豬肉、豬腳,不破壞形狀加熱煮過以免生肉敗壞,也是為了在變成澎湃的一桌前,要先讓神明祖先吃飽,年節慎終追遠,拜神祭祖是客走他鄉的族群,在年關交替時,為了記住身而為宗子的虔敬懷想。

這是有伙房大灶年代的過年印象,灶下(廚房)的灶頭有兩個孔洞三個灶座,大灶平時很少用,小灶日常飲食天天起火,另一個不設灶孔的位置,用來擺放需要利用餘火保溫的食物或發酵食材所用,例如,做粄的粄脆和糟嫲。

敬神祭祖後的飲宴或許歡愉,團圓歡聚本來就是節慶重要的一環,然而祭拜過的食物並不美味,必須有方法料理才能成為美食,於是有了知名客家菜白斬雞、白切三層肉和冷盤糟嫲鴨。然而白斬雞要好吃並不容易,一隻雞殺好煠熟要花幾個小時,等待祭祀結束至少半天,再加熱處理端上桌超過六個小時甚至已是隔天,為什麼仍然使人垂涎欲滴成了名菜。

當然是有手路傳承,有長年鍛鍊琢磨的技巧,才能成就一盤白斬雞;煠半熟即可撈起並不好拿捏,這種技術活沒有多年的練習無法掌握,新婦絕對難以承重,我常想廚房戰爭是不是就因為手路傳承過程中的齟齬而開啟戰端。

終於來到了能夠端上桌,盛盤前再加熱要在兩三分鐘之內完成,再來,能不能迅速的、會不會剁白斬雞,又是另外一道考驗,手腳麻利成了評斷主婦賢愚的指標之一,實在讓現代都成了上班族的婦女為難。

到頭來終究會發現白斬雞好不好吃,在於如何養好一隻雞,至少是會不會挑選一隻好吃的雞,才是好吃白斬雞的源頭,因此,有一句客家主婦的專用語是,「年下要用的雞仔」這種深思熟慮的提醒,看來吃一塊白斬雞是如此費工的細緻活。

很多人自小的經驗,從除夕夜開始,就為了不想吃雞肉跟阿姆生氣,不懂為什麼年夜飯一定要有白斬雞才算年夜飯,到了年初二,又要為了舅婆家、舅媽家的雞肉盤太大塊,非得被逼著吃一塊才能下桌而苦惱,吃白斬雞成了年節儀式感中,深刻難以忘懷的印象。

煠肉的料理手法中,更能代表因風土條件而形塑的族群飲食特色,當數炆筍乾和長年菜,煠肉之後的湯水稱做肥湯,在肥湯之前,阿婆早在兩三天前就得把筍乾拿出來泡開,撕成一條一條,好吃的筍乾看起來是土黃色,咬起來有點脆口的條狀筍絲,而不是小吃店裡黃黃的片狀筍乾。

你的年夜飯說明了你是誰,你從哪裡來,客家人的年夜飯一定要有白斬雞和長年菜,有好好吃完,才能拿到壓歲錢。

典型的客家白斬雞吃法,沾桔醬。蕭秀琴攝
用煠肉的肥湯炆筍乾,是小吃店的常備小菜。蕭秀琴攝
煠肉發展出的各式雞肉或鴨肉盤。蕭秀琴
家庭養雞的傳統造就了閹雞比賽,是地方廟宇的年度盛事之一。蕭秀琴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