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翻譯《跟莎士比亞學創作》等。目前住在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從事文字工作。
圓的鐵篩一排十來個，一個禾埕可以放三四排，大約齊腰高，厲害的人家可以架好幾層，讓拍照的人好取景，鐵篩上一圈一圈削好皮的石柿子，從飽含水分的亮橙，太陽照過後明黃，風吹過後，褐色出現轉為柔軟，一日一日，三日霜風可收藏。這是新埔曬柿餅的風景。
在風景之前，阿婆坐在三合院的橫屋裡削柿子，左手拿起來，右手使刮刨刀，三兩下，一個接一個流暢的轉換，宛如人工機器不用停下來。但人終究不是機器，坐太久也會站不起來，起來時雙手總要壓在膝關節上方，撐起來，這個動作讓阿婆的褲子在膝蓋前後的地方顏色特別深，怎麼洗都洗不乾淨，留下褐色斑痕，不只如此，手指甲也染上一層洗不掉的土色，有如漸層的指甲彩繪，雙手猶如Henna Tattoo（漢娜刺青）神秘難解的謎樣。
仔細觀察新埔早坑村或北埔大林一帶的曬柿餅人家，牆壁上都有土褐色的手指印，阿婆說，拉門把手都是這種顏色，洗不掉，這個發現讓臺灣藍染大師陳景林創作出全球獨一無二的柿染，識者如韓國人，被如此高貴華麗的金褐色眩惑，特地來臺取經，邀請陳景林講學傳授技巧，與濟州柿染交流，援以為用。
染過故宮《谿山行旅圖》的陳景林更愛織染臺灣大地，在讚嘆曬柿餅的壯麗景象之餘，更深刻的感受到被九降風吹得東倒西歪，散落一地的蒼茫風景，華麗炫目的視覺也遮不住霜風摧殘的乾涸大地，投入鑽研柿染創造地方色彩。
霜風是竹苗一帶客家人說的九降風，強勁而乾旱，風速每秒可達二十公尺，幾近於輕度颱風，一六九四年《台灣府志》風土志中紀錄的「九月則北風初烈，或至連月，俗稱為九降風」，霜降前後起風，自河床到岸邊捲起茫茫一片白色如雲卷花海，地上飛砂走石吹得人睜不開眼得奮力行走，風阻前行緩慢甚至往後倒，時時興起厭世荒涼感。
唯有橙黃果實帶來明亮，也是世居於此的求生之道，石柿是一種需要脫澀催熟才能吃的澀柿，用來曬柿餅最適合，乾燥無雨的日子連吹三天風都不用收起，就能完成年度盛事。
因九降風吹就的另一道視覺印記是曬米粉，新竹米粉最有名，客雅溪畔南勢米粉寮，以長排竹篩架構在河岸邊，直面與風對抗形成一道風景。確實，東北季風南下，火炎山以北、湖口台地以南，雪山山脈佇立東邊，竹苗西岸沖積平原形成喇吧狀風口，又稱「畚箕嘴」，風以氣旋方式衝進來，風勢受到約束形成的輻合效應而增強，尤其新竹與中國福建平潭最窄之處僅有一百五十公里，在峽道最窄處又更強，米粉強勢對抗。
新竹米粉不只是一地名產，而是被九降風襲過之地的風土文化，市區客雅溪畔往南，米粉從香山曬到苗栗尖山，處處有各自的粉絲，新竹米粉也不止一樣，能夠細分成三種，水粉指粗米粉，炊份是細米粉，還有真正在地人現做現吃的濕粉，若說台中人的早餐是大麵羹，新竹人的早餐就是米粉湯。
